死生契阔（十五）
（十五）
尹新月倒是没想过会在算命的铺子里看到张启山，那人依旧穿着一身正经的西装，领口的纽扣纽的严严实实的，看上去十分严肃。
齐铁嘴见到他时先是一愣，随后却又摇了摇头：“佛爷可又是来算卦的？”
张启山把玩着他桌面上放置着的三枚旧硬币，听完他的话后将手上的东西向前轻轻一抛，那三枚硬币便随着他用力抛出的方向滚动着，叮铃当啷地散落在桌上。
两立一反，也算是个奇卦。
齐铁嘴背着手摇了摇头：“佛爷，您这命如今我已是算不起。”
尹新月在一旁蹲坐着，拉了拉齐铁嘴的长袍下摆：“这什么意思？”
“尽人事，知天命，无卦可卜。”
尹新月撇了撇嘴：“果然是个怪物。”
张启山倒也不生气，挑着眉打量她许久：“你在这处呆着也好，有老八顾着我倒也安心点。”
齐铁嘴慌忙摆了摆手，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尹新月打断。
“你俩认识？”
张启山点了点头：“倒是不生气了？”
她犹豫许久：“第八号当铺究竟是什么地方？”
齐铁嘴眼神一动，握着硬币的手紧了紧，果然看到张启山一张脸复又黑了下来。
“你先进去，我和老八有事要说。”
尹新月想了想，依旧呆在原地未动，手指在地上无聊地画着圈。
张启山叹了口气，回头看了眼齐铁嘴：“老八，谈谈吧。”
那人嘴角难得带了些笑，只是眼中的严肃不变。
齐铁嘴知道有些事情避不得，也只得老老实实跟在那人身后出去。
尹新月冷哼了一声也想要跟出去，却被齐铁嘴一手拦住。
“做什么！”
“小姑奶奶诶，有些事情掺和不得，我避之不及，你却上赶着找麻烦，这不是闹呢嘛！”
尹新月望了望那人露出的半只袖子：“你俩要聊些什么？”
“你放心，这人他伤了谁也永远犯不到你头上来。”
尹新月拽着他的手依旧未动，只是眼神中添了一丝犹疑。
门外张启山似是有些不耐烦的点起了烟，齐铁嘴闻着这熟悉的烟味有一瞬的恍惚，闻湘堂的烟招牌，实在是有些年数了，倒是想不到隔了个时代他还有着存货。
知他耽误不得，齐铁嘴赶紧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“我知你因为你舅舅的事情怨他，自杀这事儿虽有蹊跷，但是要不是你舅舅心里有了这个念头，出车祸的也未必会是他。归根结底，自杀还是他杀不过是你舅舅一念之间的事儿，和第八号当铺的关系说大也大，说小也小；他既已去了，你何苦执念？”
用力的手终于放下，齐铁嘴抖了抖衣袖，关门出去。
“难为你还记得。”
齐铁嘴许久未见故人，如今当真见着张启山这一副全然未变的模样，眼眶倒有些湿热。
张启山见他许久不说话，倒也理解他向来是个有些感性的人，用手拍了拍他的肩。
“老八，你该知道，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。”
“晓得的，佛爷。”
他点点头：“或许有个人还能知道这世上有我的存在，也是我的幸运。”
“佛爷，这些年……过得可还好？”
“得过且过。”
“夫人……”
“当年是我欠了她，总是要还的。”
“或许这就是命吧，上一世我替夫人算了命，她虽是你生命中的贵人，可她自身的命运却注定了不平坦，该受的应承的，就算是想避也避不过。”
张启山将手中的烟灭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，许久未说话。
齐铁嘴忍了忍，最后还是微微伸头看他：“佛爷可有什么打算？就这样……下去？”
“我在找老九。”
“九爷？”
“你可是见过？”
“不曾……九爷不同你我二人，你是有那当铺在，我这是祖上积的本事，因而才未将这前程往事忘得干净，九爷他们怕是……”
“慢慢找吧。”
“是了是了。”
店内晕黄的灯光透过门缝泻了出来，齐铁嘴看了眼张启山欲言又止的模样，体贴的笑了笑：“夫人还小，是有些不懂事，但在我看来于同龄人之中却是成熟的，佛爷你多担待些，这些日子我也会替你照看着些。”
他“恩”了声，重新看向齐铁嘴的眼神有些复杂：“老八，你我是都变了啊。”
“吱呀”细微的开门声传来，齐铁嘴闻声正想回头去看，却被张启山一把按住了身子。
“这……”张启山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。
齐铁嘴领会这其中的意思，只得装着不知道的样子，看着那门缝透出的光越来越亮。
“第八号当铺的事情，你可晓得多少？”
“你想我不晓得的，我全都不知道，我一个算命的，哪有这通天的本事知你们当铺的事情。”
他点点头，看那瘦弱的身子又往前探了探。
“你我认识这么多年，你知我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，我就同你仔细说了，这八号当铺进的容易出的难，好奇心杀死猫，有些事当真还是不知道的好。”
“佛爷这怎的就说的像是黑店似得？”
“难道不是？”
他眼中带笑，却有一丝鄙夷的意味在里面，也不知是自讽或是对这冰冷世界的嘲笑。
齐铁嘴忘了在身后偷听着的尹新月，手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掏了半天，最后竟掏出一个平安符包来硬是要塞给张启山。
“佛爷，我这些年都是靠着这玩意儿活的平平安安，虽算不上什么宝物，但也总算是个念头，说不定真有些奇效，你且收着……”
“老八……”张启山推辞着，将那包又重新交回他手上，“这符既跟了你这么久，想来也是认了主的，于我无用。”
“不是，这……佛爷，您就听我一句劝……”
“老八！”他闭了闭眼，“这条路既是我自己选的，当初我就有了打算，你切勿意气用事。”
齐铁嘴看了看他，又望了望手里有些陈旧的符咒，终是垂了手。
“吱呀”
那门开的又大了些，有人从里厢缓步而出，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停了脚步。
“张启山。”
她的声音依旧清甜，可他却听出她上一世的气势来，虽有些无理取闹，却自是有不容人抗拒的意味。
“你过来。”她的小手缩在肥大的校服袖子里，只露出个手指来勾了勾。
齐铁嘴微微侧了侧身，站在一边摇了摇头。
“如何？”
“你过来。”
果然还是原先不变的蛮横劲儿。张启山掸了掸身上的长衣，她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不喜他抽烟，闻到半点烟味儿都能皱眉许久，既然要他过去，自是必须将身上这沾染的烟味都去了。
尹新月微微低头看地，视线里他的鞋从无到有，从远到近，那人身上清冷的气息就这样席卷而来，她微微打了个哆嗦，看他在距离自己一步之远的位置立定。
“抽烟了？”
“恩。”
他高她许多，仰望下去只见她头顶的旋，隐在发丝间，小巧的可爱，心底便也不可抑制的软了下去。
“张启山，我再问你一遍，我舅舅的死同你有何干系？”
“我不过顺水推舟。”
“他的死可是你造的孽？”
“不是。”
“夫……新月，世间因果，非一人可改，这事儿……”
“你闭嘴。”用力过度，她喉间一阵腥甜，“你为何不救他。”
“救他不一定是帮他，其心已死，如何苟活？”
不是救不了，而是不能救？
尹新月只觉事情越来越复杂，一切的一切充斥于脑间，渐渐涨大，填满整个空间，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。
齐铁嘴有些担心地看着两人，正要上前，张启山却突然朝他挥了挥手。
“你这样我如何信你，我如何知道你不会再来伤害我的家庭，伤害我？”
她缓慢抬头，眼里竟布了些血丝。
张启山看着心痛，用手轻轻替她揉了揉太阳穴，她眨了眨眼，却没有拒绝。
“我不会伤害你，这都是我欠你的，这一世，下一世，永生永世，都是我欠你的。”
脑仁更疼了些，似是虫噬般的刺痛，她一下子发了狠，拽了他扶在她脑边的手放至嘴边狠狠咬了下去。
牙穿透皮肤，血腥味渐渐盈满整个口腔，她虽觉得恶心却也不知为何不肯松口。
齐铁嘴看不过眼，上前想要掰开两人，张启山却又将那手往前送了送。
她咬地极深，那血便顺着指尖滑了下来，可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，只是静静看着她，眼中的宠溺就这样不加掩饰的渐渐变深，浓成一汪深泉。
他说，你要怎样都好，你要这块肉，我便割了给你；你要这命，我便舍了给你；尹新月，你要怎样，都好。